「有些人是無法活在當下的。」
冰冷的水流自蓮蓬頭傾洩而下,凜閉上雙眼,任水自頭頂沖下,酒意消散不少,胸口的躁動卻怎麼也無法平息。
喃喃吐出這句話,淚水湧了出來。她靠著牆壁滑坐在浴室地上,明知道不會有人帶自己逃走,卻只敢將當下寄在遠方,這樣的自己,不過是個膽小鬼罷了。
小自己三歲的男友在床上呼呼大睡。他不會知道,每次歡愛過後凜便躲在浴室裏哭泣。一道門,裏外兩個世界。
凜很清楚地記得,小學第一篇作文,老掉牙的「我的志向」,她寫希望自己能長出翅膀,去到很遠的地方。比起同學寫了當科學家、太空人或是當總統之類的,她的志向顯得過於浪漫且不實際。對待小學一年級的學生,老師雖不至於勒令重寫,卻把凜叫到辦公室聊了一節課的時間,反覆探問她家中的情況;再普通不過的家庭生活被鉅細靡遺地放大再放大。班導師似認定了若非家庭不幸,孩子不會這麼強烈地希冀高飛遠走。
年幼的凜敏感地覺察,不要輕易透露自己,哪怕只是任何一點微小的心願。欲望太赤裸,便會傷人。儘管她始終不明白,這是否是她的責任。
母親近乎神經質地維繫著一個正常的家庭,那愛太偏執,強勢而脆弱;父親形同依附著她的影子,沉默而縱容。愛是恆久的忍耐,說得多完美。
比起愛或不愛,凜只想有個人帶自己走。三十一歲的女人理當清楚世上沒有王子會騎著白馬來,她卻無法停止這種羞恥的渴望。這些,如何對小男友說呢?
他說愛她,說要娶她、給她一個完整的家。他是踏實可靠的男人,面目俊朗,品行端正。就連眼角的魚尾紋都是溫柔的。越是勤懇踏實凜越感到害怕,這一切會否在頃刻間徹底崩毀。
蓮蓬頭落在地上,水花四射。眼睛進了水吧,才會疼得睜不開。
裹著毛巾離開浴室,男人兀自沉睡。凜沒有開燈,輕緩地在床頭櫃上摸索了一會兒,拿起菸盒與打火機,貓著身子往客廳走去。
凌晨三點鐘。她決定抽完這支菸就回家。
凌晨四點半,藍紫色的天空不夠澄淨,隱約透出一點渾沌初開的微光。凜跨出計程車,旋即走進自家樓下的便利商店。
便利商店是個讓人安全的地方。
無論何時,它以相同的姿勢存在,滿足人的各式需求。嘴饞了有零食,下雨了有傘,肚子餓了有得吃喝,等人的時候有雜誌看,孤單的時候可以買菸。
所謂菸癮,之於她不過是感覺孤單的症狀。
楊曾經一邊抽著菸一邊漫不經心地唱 Fly me to the moon。男人的面目在煙霧中模糊,分手後,這卻是凜唯一的記憶。聽見那首歌最初,甚至不是為她而唱。
感覺被什麼遺下,內心空洞的時候,她會燃起一支菸,輕聲哼唱這首歌。
Fly me to the moon
Let me play among thos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 baby, kiss me
抱了半打特價啤酒到櫃檯,付帳時卻遍尋不著悠遊卡。懊惱了三秒鐘,凜從皮夾掏出紙鈔付帳。
又來了……
凜相信,世上任何事物都有保存期限。即使看似恆常存在的,也只因為時限尚未來到,它還想存在。一旦它不想留下,便會離家出走,一去不返。
真理往往不複雜,只是傷人。
最初離開的是有生命的人與動物。
血親是世上最難以擺脫的羈絆?母親因她和同性戀友人來往,一怒之下將她趕出家門,從此斷絕往來。連三流肥皂劇都演不來的瘋狂情節,發生在她二十二歲那一年。May 確實是個 T,但她們只是朋友。
父親在隔年與母親離婚。他說,不離婚他要去死──實際上他真拿菜刀砍了自己肚子,送到醫院搶救三日才脫離危險。離婚協議書是在醫院裏簽的,出院後,凜便不曾再見過父親。
離家後獨居的凜養過一隻乖順的喜馬拉雅貓,伴了她兩年。某日下班,凜發現貓不見蹤影。門窗都關著,她想不透貓是如何離開這個房間。
從親人到動物,直到那一刻凜才發現,這世間沒有什麼會理所當然地存在。他們在只是因為不想離開。
再後來,無生命的東西也開始離家出走。鋼筆,馬克杯、鑰匙、DVD 光碟片,諸如此類普通的東西,某天回到家就沒來由地消失了。
消失。這個字眼帶有某種神秘的恐怖感。但確實就是消失了。沒有更好的說法。
每個當下眨眼即逝,凜不知道下一次離開的會是什麼。「當下」因其劇烈變動而無法依恃,怎麼可能活在當下?
悠遊卡失蹤再買就有,凜只是突然極其疲倦。
多諷刺。一心企求遠走的人,卻是被丟在原地的那個。
拉開啤酒瓶的拉環,微弱的氣泡聲刺激神經。緩步踱到陽台,蹲下。凜放下啤酒罐,點燃一支菸。牛仔褲。口袋裏的手機驀地震動起來。這個時間,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打的。
按下通話鍵,此刻凜無話可說。
「喂?」男友仍帶著睡意的聲音自話筒彼端傳來,「喂喂?凜?」他愛睏的聲音聽起來很稚氣。
「我有聽到。怎麼?」
「妳又走了?半夜叫計程車很危險……」千篇一律的叮嚀,凜煩躁地搶白,「我回家趕稿。」
這是藉口。越言不由衷的話語,凜脫口而出時越是果斷。她不要自己有機會後悔。
「我們結婚好不好?」
──?!
「睡傻了?」
「住在一起,妳就不用兩頭跑了。」
「你、你現在,是求婚嗎?」
「我很認真。本來就打算一早醒來跟妳說,連戒指也準備好了……」
凌晨五點半的電話求婚?
拿起啤酒灌下一大口,凜無聲地問,Will you fly me away?
「凜?」
無法活在當下、總是渴求遠方,是因無法忍受獨自被留下。
「睏了,睡醒再說吧。晚安。」
Fin.
Aug.24 ’11
翻出來的舊稿,對那時的我有點重要的一篇。